信念的支點(diǎn)

　　那年艾克仁32歲，一個國營大廠的團(tuán)委書記，有一個志同道合的妻子，父母在市府機(jī)關(guān)。他的根基和理想都是鮮紅色的，有著飽滿的激情和非凡的業(yè)績。正是這種火熱與自信，讓他在“大鳴大放”中也做了一回旗手尖兵。不久，運(yùn)動轉(zhuǎn)向，他一下子成了“黑五類”，頃刻之間被打倒了。

　　堅定的信念和倔強(qiáng)的性情讓他絕不低頭認(rèn)罪，一連數(shù)月的游斗和審訊中，他一直是在唾罵和群毆中抗拒掙扎著，“頑固不化”。于是，對他的最后懲罰就不是下放農(nóng)村，而是去勞改農(nóng)場，刑期20年。

　　絕望是一步一步走近他的。先是妻子與他劃清了界限，站在“革命群眾”的行列對他狠揭猛批，曾經(jīng)的恩愛成了“上當(dāng)受騙”。接著是父母也被打倒，他入獄不久，父母雙雙自殺，死在一個偏僻的山村。他一直幻想著云開霧散雨過天晴，但洪水已淹沒了他的一切，理想，業(yè)績，愛情，家庭……那天，他第一次哭了。

　　還不止于此。在監(jiān)獄，由于他還是難以低下他“清醒”的頭顱，成了嚴(yán)管對象，干最粗重的活兒。與他同舍同列的犯人，大都是一般刑事犯，素質(zhì)低劣性情野蠻，沒人理解他的“信念”，只把他當(dāng)做神經(jīng)質(zhì)的怪物，而他在獄中爭斗方面是絕對的弱者，就成了被捉弄和毆打的對象。這才是生命最底線的慘遇，和這些犯人沒理可講，往往是被打得死去活來，管教查問之后，倒是他有了一大堆反改造的嚴(yán)重罪錯，百口難辯。就和與獸為伍一樣，他的所有才智與委屈都沒用了，一切都崩塌了，只剩下一個問題：還能不能活下去？

　　這是一種連悔恨都無處有的絕望，一種清醒而無奈的死刑。生活的困苦是最后一擊，沒人看望他，一封家信也沒有，每天出工都是跛著出去爬著回來，本來就限量了的食物，他也很難吃夠本份，饑餓，讓他的心發(fā)出最后一聲哀鳴：死！

　　他決定自殺。為了自殺成功，他極力讓自己正常起來，不再鬧情緒，拼力勞動，爭取一點(diǎn)兒寬松。他終于把一枚鐵釘磨成了非常鋒利的小刀，割斷手腕的血管是不成問題的。那天，他準(zhǔn)備好了一切，決定在當(dāng)晚行動。午飯后，忽然間，一處小小的風(fēng)景吸引了他。是圍墻一角的上方，墻外的一棵槐樹，露出墻頭的一枝頂梢，卻有一串密密麻麻的盛開的槐花，太陽恰好照射在這靈動如笑的花串上，潔白，神秘，頑皮。他的心莫名地震撼了，眼淚也似無由地流出來了……

　　慢慢他明白了他為何而震撼———他特別喜愛槐花，他的家園前后都是槐樹，他成長的留影大都有槐花的背景，于是，這串槐花不僅僅是偶然，也不僅僅是親切……

　　入獄以來，他以為一切全變了，全是地獄了，但這突然之間，他發(fā)現(xiàn)世上還有樹和花，而且，這花還是從前的樣子，一點(diǎn)兒沒變！于是，他一下子覺得人世的嬗變?nèi)灾皇且环N意外，一種短暫，一種理念的轉(zhuǎn)換。

　　于是他在想：告別人間，縱有一萬條理由，面對這棵槐樹也是無理的，槐花帶給他一絲喜悅，還有一種牽掛。

　　于是他在想，能不能和這槐樹來一次密約，讓自己也成為一棵樹，一棵墻外，一棵墻里，陪伴著，相愛著，一起對付風(fēng)吹雨打霜寒冰凍，只要墻外那棵樹還在，自己就還在，一起等，等季節(jié)，等年頭，等一種不屈不折的成長，等一種不停不息的壯大。

　　他覺得這是可以的。世上還有一個美好的支點(diǎn)，信念就不會倒下！

　　于是，他放棄了自殺的念頭，立起了一種新的信念：只要天空和大地還在，就和槐樹一起活下去！

　　一個支點(diǎn)就是一切。他完全變了，就像樹一樣，“麻木”中包藏的生命的堅忍。最膽怯的體力勞動，他不怕了，拼力去干，累，痛，想想樹，就輕了，可以忍受了，收工看一眼槐樹，默訴中就獲取回報了。能勞動了，臉上就有強(qiáng)者之色了，身體就有強(qiáng)者之力了，老犯人走，新犯人來，他也是一個沒人敢小瞧的主兒了。

　　春天，有新芽的問候，夏天，有花的嬌笑，秋天，有風(fēng)枝的招搖，冬天，有披雪的圣潔，他就在這種四季的默望與對話中強(qiáng)大起來，他的生命從樹的角度獲取了另一種新天地：有天有地就夠了，活著，就是美好！槐樹超越墻頭越來越高，他的信念也越來越堅定。

　　18年后，他的刑期快完時被平反釋放了，這時，他已是犯人大組長，五大三粗的威猛漢子。管教送他出大鐵門時，他帶管教去看那棵樹�；睒湟咽菂⑻齑髽淞�，他抱住槐樹，哭，笑，親吻，訴說……管教這才明白，是什么力量讓他在當(dāng)年的極度絕望中一下子轉(zhuǎn)變了，管教說，這棵樹將成為以后犯人們的感化樹！

　　20年后的今天，70歲的艾克仁仍在商海中拼搏，幸福美滿的家庭，被文人們載入史冊的傳奇人生，仍和那棵槐樹一起發(fā)展壯大。他常對兒女們說：世上還有一個美好的支點(diǎn)，信念就不會倒下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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